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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招隱寺 8

所屬書籍: 第三部 春盡江南

  8

  循著一縷幽暗的桂花香,端午把走廊牆上掛著的油畫逐一看了個遍。不覺中,他已走到了大廳西側的廚房。小顧正在指揮著兩個廚子做夜宵。廚房裡水汽繚繞。小顧竟然也聽說了唐寧灣房子被占的事。她熟練地搓著糯米小圓子,裹上白糖和桂花,放到油鍋里去炸。隨後,又將一隻裝有酒釀的玻璃瓶子遞給端午,讓他幫忙打開。

  端午一邊和小顧說著閑話,一邊裝出對烹調很有興趣的樣子,不時問上一兩個連他自己都深感無聊的問題。比如豆沙餡里為何要拌入豬油?這個季節哪來的桂花?等等。他看見廚房裡有一扇通往北邊花園的小門,就從那兒踱了出去,來到了屋外。

  “呼嘯山莊”建在江邊的一個平緩的草坡上。順著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往前走,可以一直走到草坡底端。那裡有一片幽光粼粼的水面。它不過是長江的內江,為泄一洪而開鑿的人工河。河邊有一把收起的遮陽傘,兩張木椅。那是平時守仁釣魚的地方。端午和吉士偶爾也來湊趣,在那兒垂釣,喝茶。

  內河中有一道被青草覆蓋的攔水壩,通往對面的長江大堤。黑暗中,河水有一股難聞的腥味。他能聽見魚的唼喋聲。

  端午拂去木椅上的露水,正準備在那坐一會兒,忽然看見對面的江堤上還站著一個人,正在向他揮手。

  當他沿著攔水壩,朝對岸走去的時候,身後的別墅里終於傳來了咿咿呀呀的唱評彈的聲音。只是琵琶聲聽不太真切。攔水壩上有泄水漫過,水流的聲音把它蓋住了。

  “你帶煙了嗎?”那人蹲在大堤上,朝他遠遠地喊道。

  此時,端午已經認出她來,就站在水壩中央,對她說:“你的意思是不是說,假如我沒有帶煙的話,就可以原路返回了?”

  綠珠就咯咯地笑了起來。

  她和守仁沾著點親。她叫小顧姨媽,卻奇怪地稱守仁為“姨父老弟”,不知為何。平常聚會的時候,守仁也偶爾帶她過來。端午和綠珠從來沒有說過話。她有一點目空一切的矜持,不愛搭理人。她眼中的任何人都是另一個人。用守仁的話來說,彷彿一心要掩蓋自己的美貌,她總是故意將自己弄成邋裡邋遢、鬆散隨便的樣子,永遠是一副睡不醒的神態。

  在點煙的時候,火光照亮了她的臉。她的眼眶紅紅的,似有淚光閃爍。端午只當沒有看見。兩個人隔著兩、三米遠的距離,並排坐在江堤上,看著江面。地上散落著幾隻細長的白色煙蒂。

  端午問她為何一個人呆在這裡,她也不答話。

  “據說這一帶就是過去看廣陵潮的地方。”綠珠忽然道,她的聲音里還夾雜著童稚的清亮。

  “長江從這裡入海,”端午道,“這一帶,過去就叫海門。”

  江面上起了霧。江堤往下,是大片的蘆葦灘和幾塊漂浮在江邊的沙洲,似乎一直延伸到江中心的水線處。看不到過往的船隻。噼噼啪啪的引擎聲和低沉的汽笛,在暗霧中遠遠地傳來。黃色的霧靄隔絕了對岸的城市燈火,甚至就連對岸發電廠的三個高一聳入雲的大煙囪,也變得影影綽綽。

  沒有月亮。

  “你看見前面那片漁火了嗎?”綠珠朝遠處指了指,“會不會是江邊的漁民正在下網捕魚?”

 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,端午果然看見江堤的西邊有燈火閃動。像夏夜的熒光一樣,似有若無,閃爍不定。

  “想不想去看看?”

  “那地方看著近,實際上遠得很。”端午道,“都說看山跑死馬,說不定走到天亮,我們也走不到那兒。”

  “反正也沒事嘛。”綠珠此刻已經站起身來,“你要不來,我一個人可不敢去。”

  端午聽見她說話嘟嘟囔囔的,就問她嘴裡吃著什麼。

  “口香糖,你要不要?”她把口香糖遞給端午的同時,順手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。她的手涼涼的。

  他們沿著江堤,往西走。

  綠珠的老家在泰州。父母都是生意人,分別經營著各自的電解鋁和硫酸銅公司。父親死後,她在十七歲那一年與母親大吵一架,開始離家出走。游遍了大半個中國之後,她到了甘肅的敦煌。她不想往前走了。她喜歡戈壁灘中悲涼的落日。她唯一的伴侶就是隨身攜帶的悲哀。她說,自從她記事的時候起,悲哀就像一條小蛇,盤踞在她的身體里,溫柔地貼著她的心,伴隨著她一起長大。她覺得這個世界沒意思透了。

  那年夏天,守仁利用他從德國拷貝來的技術,在西寧投資了一家生產塑鋼門窗的企業。他和小顧處理完西寧的業務,閑來無事,就去了一趟鳴沙山的月牙泉。途中經過一個名叫“雷音寺”的戈壁古剎,無意中撞見了綠珠,彼此都嚇了一大跳。當時,綠珠正和一個從峨眉山來的“遊方僧”,在香煙裊繞的天井裡悠閑地喝茶。他們連哄帶騙,將綠珠帶回了鶴浦。

  當小顧喜滋滋地撥通姐姐的電話,向她請功賣好的時候,綠珠的母親只說了一句“我沒這個丫頭”,就把電話給掛了。

  “知我如此,不如無生。”綠珠囔著鼻子道。

  他們已經走到了一處廢棄的船塢邊上。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甜腥的鐵鏽味。她隨便就能引用詩經里的句子,讓端午不由得暗暗吃驚。

  “你當時呆在雷音寺,是想出家嗎?”端午拉著她的手,從巨大的鋼樑的縫隙中穿過,以防她不慎掉入深不見底的塢槽之中。她的經歷聽上去那麼荒誕不經,更像是一個傳奇。

  “我對出家沒什麼概念。”綠珠道,“我只是想找個乾淨的地方死掉。我喜歡那裡的深房小院,喜歡地上的青苔和大樹的濃蔭。院子的牆角有一叢木槿花,那不過是很普通的花。在我們老家,家家戶戶都用木槿來編織院子里的籬笆。正因為它太普通了,我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它,其實它挺漂亮的。乳白色的花一瓣,花底有黑斑,像蝴蝶的翅膀。那天下午,雷音寺里正好沒什麼遊人,我就一個人站在那兒傻看。一個光著腳的峨眉僧人打那經過。他老得不成樣子,忽然對我說了一句話。這句話,讓我哭了好半天。後來我就想,出家也許真是一件挺不錯的事。”

  “那個和尚跟你說了什麼話?”

  “他先是嘿嘿地笑了一下。我回頭看看,發現他嘴裡的牙齒都掉得差不多了。嘴巴癟塌塌的。他說,松樹千年朽,槿花一日歇。我開始沒聽清楚,想讓他再說一遍,那老頭早已走遠了。”

  她說,當她在雷音寺遇見“姨夫老弟”時,遊方僧已經答應收她為徒,並給了她一個法號:舜華。她特別喜歡這個法號。因為在《詩經》中,舜華正是木槿的別稱。

  綠珠跟著守仁回到鶴浦。沒呆幾天,冷靜下來的母親還是從泰州趕了過來。她倒沒有執意將綠珠領回去,而是將她託付給了妹妹小顧。臨走時,給她留了一張銀聯卡。後來,守仁就和小顧商量,用卡里的錢送她去澳大利亞的一所會計學校讀書。綠珠在墨爾本只呆了不到半年,就去了歐洲。當她把銀聯卡里的錢花得差不多時,就又回到鶴浦來了。她說國外也沒勁。哪兒都他媽的沒勁。

  守仁只得給她在公司安排了一個職位。可綠珠從不去公司上班,有興緻的時候,就陪著她的姨媽,伺弄那一園子的花草和蔬菜。

  他的手機響了。

  雖然端午心裡早有準備,可家玉的態度之嚴厲,還是超過了他的估計。他不想當著綠珠的面與她吵架,不由得壓低了聲音,故作輕鬆地與她周旋。這顯然進一步激怒了家玉。

  “你在哪兒?我是問你現在在哪兒?和誰在一起?什麼朋友?叫什麼名字?你現在是越來越有出息了!嗯?你竟然把孩子一個人留在家裡!都快十二點了,還不回家!什麼是啊是啊!你別裝糊塗。我告訴你,在美國,你這是違法的!你知不知道?”

  最後這一句話把端午惹火了。

  去你媽的美國。他在心裡罵了一句,對家玉的怒罵答非所問地敷衍著,嘴裡說著“好阿好啊,以後再談”,隨後就關掉了手機。

  他們已經沿著江堤走了好長一段了。當他們回過頭去,已經看不見剛才經過的船塢的鐵塔了。很快,他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臭味,而且越往前走,臭味就越加濃烈。端午幾次建議她原路返回,可綠珠卻興緻不減:

  “就快要到了嘛!快到了,再堅持一會兒。說不定,我們還能從漁民手裡買點活魚帶回去,說不定還有螃蟹呢!”

  他們最終抵達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填埋場。就在長江堤壩的南岸,垃圾堆成了山,一眼望不到邊。沒有張網捕魚的漁民。沒有鮮魚和螃蟹。想像中的漁火,就是從這個垃圾填埋場發出的。通往市區的公路上,運送垃圾的車輛亮著大燈,排起了長隊。在垃圾山的頂端,幾十個人手拿電筒,穿著長筒的膠靴,擠成一堆,在那兒翻檢垃圾。離他們不遠的堤壩下,是一個用垃圾圍成的場院,裡面有一家小吃店。幾個垃圾清運工正在露天圍桌而坐,大聲地說著話,喝著啤酒。

  綠珠並沒有顯露出大失所望的樣子。她向端午要了一根煙,在江堤上坐了下來,獃獃地望著那幾個正在喝酒的司機。

  端午也只得強忍著難聞的臭氣,挨著她坐下來。不知道哪一個念頭觸一動了她的傷情,綠珠的情緒再度變得抑鬱起來。端午正想著找什麼話來安慰她,忽聽見她低聲地說了一句:

  “媽的,就連這幾個非人,也過得比我好。”

  “什麼叫‘非人’?”

  “就是爛人。”

  “人家好端端的,又沒惹你。”端午笑了起來,“另外,你怎麼知道他們過得比你好?”

  “他們至少還能及時行樂……”

  “難道你就不嫌臭嗎?”過了一會兒,端午像哄小孩一樣地問她。

  “我無所謂。”綠珠說。

  “難道我們就守著這個垃圾場,一直呆到天亮?”

  “我無所謂。真的,怎麼都無所謂。”她還是那句話。

  “就像《紅樓夢》里的林黛玉和史湘雲?”他開玩笑地對綠珠說。

  這時,綠珠抬起淚眼婆娑的臉,飛快地看了他一眼,笑道:

  “只可惜,沒有妙玉來請我們喝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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